清晏长安

在论文的夹缝中偷闲求生

[剑三]明月清风07

随珠和璧 明月清风

*万花中心

*二设满天飞

*前方火锅出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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悬月嗑着瓜子听了两个时辰的故事,脚底抹油遛到小巷子时,已比平日里晚了许久。

小巷依旧冷清,八卦旗下支了个小火炉,暖烘烘的。林沁阳盘坐倚墙,抱了臂仰着脑袋,展开的道德经搭在眉骨上,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。他的呼吸均匀绵长,书页也随之起伏,看上去竟像是谁家寻常的少年郎,读书读累了,偷懒小憩一会儿。

寻常的少年郎,普普通通,无病无灾。

他是没这个福气了。悬月默立了半柱香,伸手把道德经拿了起来。

林沁阳在书下会周公会得欢快,乍然见光,睁眼一时梦碎。他皱了皱眉头,似乎有些神智不清,眯着眼打量了眼前人老半天,复又破罐破摔闭了眼,伸着懒腰顺势往前倒,把上半身都摊开在香案上,侧了脑袋小声嘀咕道:“可算来了。”

不知是否刚睡醒的缘故,林沁阳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,听起来虚弱又沙哑。

悬月见他衣着单薄,便问他是否着了凉。

林沁阳穿的实在是少,白里衣外只罩了一层青色的道袍,袍上绣了鹤影。这是他一贯的装束风格,乍看平平无奇,实则花里胡哨。

他像一滩青色的烂泥,在案上趴了好一会儿,神识才逐渐归位。

“着凉倒无,贫道实则是饿晕的。”他坐直身子,双手绕过脑后束起了头发,见悬月一脸关爱智障的表情,笑了:“姑娘不信?”

悬月无情开口:“不信。”

不仅不信,还可能要给你开几服药。专治咽喉肿痛、喉咙瘙痒、呼吸道感染、扁桃体发炎。万花品质,值得信赖。

林沁阳在脑后松松束了个高马尾,闻言就摇头,无奈道:“姑娘活得通透,唯有眼睛太毒。”与她对望时,自己总是被审视的一方。

悬月垂下眼睛,自知心里藏着事,眼神就难免犀利了许多。她再睁眼时,满脸都写着友善二字:“冬岁苦寒,道长其实不必等我。”

“无妨,先前姑娘等得,我自然也等得。”

他说的是如此理所应当,像在平静的叙述一件令人无法辩驳的事实,譬如日出东方。

自从头日她等了他半上午后,他竟再没让她等过,每日都精神萎靡地起个大早。悬月内里腹诽不断,她等得起,是因她身子硬朗,且闲的没事干;然则林沁阳看起来比她更闲,一场伤寒却足以送他去见阎王。

他是当真不惜命。脉也把了,针也扎了,悬月心里清楚得很,他是胎里带出的病,有一日算一日,只可续,不可祛,而林沁阳只会比她更清楚。可眼前这人分明精神奕奕,言语行为皆如天马行空一般,不曾有半点静卧养病的自觉。

不像是病入骨髓,反像是皮到骨子里。

便如此时,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奔赴东市的路上。林沁阳一扫颓靡姿态,笑盈盈地在青石板上走路生风,留给悬月一个步履坚定、一往无前的背影。


年关将近,东市热闹更胜往日。林沁阳在卖肉卖菜的摊子里穿梭,不多时便拎出了大把白菜青菜,鸡鸭鱼肉,都用红绳拴成串,看上去十分喜庆。他左右没寻到悬月,便扎进集市里又转了一圈,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添了个大布兜,葱姜蒜、酱醋盐、锅碗瓢盆,塞得满满当当。

彼时悬月正在栗子摊上排队。这家栗子炒的相当入味,肉质清甜又软糯,可果腹,亦可解馋。

排队刚排到一半,林沁阳找来了,悬月看着他怀里的大布兜,愣了一愣。

“你不是说饿?”她伸手去接他的大布兜。

“饿呀,这不买来做着吃的么。”鸡鸭鱼肉如何能生吃,可见不是真饿。

他侧了身,避过悬月接布兜的手,指间却拈了枝腊梅,晃了晃,示意她拿去:“卖筷子的大娘送了一枝。开的正好,挤坏了怪可惜的。”

悬月接过花枝,瞄了眼布兜里的东西,皱眉道:“筷子太多了。”这一大把木筷合起来比她手臂都粗,不知道的,还以为他要大宴四方。

“大娘说全买了送花,我瞧那腊梅实在是好看,就买了。”林沁阳弯了眼睛,不在意道:“无妨,筷子刻几笔能作簪子,写上卦又能成签,有用的很。”

他见她手上提了个虎头包,笑道:“姑娘得空往观月堂跑了这一趟,可巧成全了我。”

悬月闻言也觉得巧,虎头包里全是调料,扬州吃食太淡,她本是拿来自己调味儿的,竟给他先用了。

二人回了巷子,林沁阳驾了个砂锅在暖炉上,清了香案,摆出一排菜来。又从袖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匕首,拿手帕擦了刀刃,一时切菜如飞。悬月往鸡肚子里塞了花椒桂皮香茅草,整只扔进了锅。

她做的熟练又自然。谷内风雅之事颇多,花海中支锅宴饮是常有的事,弟子轮流掌勺,她习惯了。

林沁阳切完半桌的肉,合了匕首盯着她笑。匕首柄上镶了块青玉,雕成月牙形状,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。他说:“姑娘当真同我有缘。”

悬月拿勺子搅着一派沉静的汤锅,抬头给了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。

他笑:“旁人纵着我胡闹,有的怕我,有的有求于我,有的觉得我活不长,不必计较。个个都心不由衷,背后还要道我一声混。姑娘则不然。”顿了顿作思考状,下结论道:“算是第二个真心同我胡闹的人。”

悬月哑然,这就胡闹了?

还有,头一个又是哪位?

她开始认真回想,先前几日他做过什么胡闹的事。抱来个香炉,求她配无色无味的薰香;带她去茶馆里听书,听的是武周女帝的朝野旧事;在城外小桥下捞了两条鱼,一黑一白,寒天腊月给冻在了笔洗里;给她枯树枝,给她松针和干花瓣,给她买了五十支筷子送的腊梅。

悬月有些恍惚,后知后觉是有些怪,可她的回应似乎也不是很正经。

他说烟雾缭绕瞧着好看,却薰得人头疼,问她能否制出无味的薰香。她觉得很有意思,钻研了许久。

他说评书乃是一门艺术,欣赏艺术要跃出五行之外,勘破男女之别。作为整个茶馆唯一落座的女子,她嗑着瓜子听得欢快;

他把笔洗架在火炉上烤,冰化了,鱼也熟了,她捞出来,撒了把茴香末;

他送的枯树枝,她带回玉石楼,插在了琉璃瓶里。明知养不活,仍是一日两次的换水;他送的松针和干花,她加了竹叶,反手泡了杯岁寒三友。给他尝了,他说难喝;他送的腊梅枝,正在香案上躺着,她还没想好如何处置。

胡闹吗?不胡闹啊。悬月接受度奇高,且见惯了同门作妖,这点子把戏只能算得上是新鲜有趣,远不到胡闹的程度。


林沁阳这边也早已完工,百无聊赖,正拿了根筷子在削。瞥了她一眼,笑着换了话题,问她今日何故来迟。

悬月一手撑着下巴,一手捏了大勺子搅着,闻言抬头,想起小账房提起林家幺子时,说过的一句话:

“他同少东家相熟,玩法千奇百怪,咱们都见识过。”

她想了想,停了搅汤的手,说自己来的路上听了个故事。回忆一番小账房的滔滔流水账,她半真半假地拣了重点,讲起某酒楼有一英明神武少东家,又有一神通广大柳公子,二人同气连枝,携手并肩,纵横江湖的传奇故事。

林沁阳听得很是认真,边听边笑,瞥见汤锅终于开始翻滚,便分了个手把盘里的肉片给拨下锅,给了故事一个极高的评价:“人设离谱,情节离奇,想象力很丰富。”

悬月斜眼睨他:“认识?”

“认识。”他不紧不慢地倒了一锅菜,拿筷子搅了搅,抬头看悬月仍在看他,笑道:“数得着数的酒肉朋友。神通广大柳公子姑且忍了,英明神武少东家……嗯,也还行。”

他忍了又忍,终于还是笑出声来。

“这家伙狐假虎威,可算是遂了愿,扬名江湖了。”

悬月见他语气轻佻,一如调笑某个老熟人,便知先前猜测之事已成十之八九。眼前这人姓林,有钱,会玩儿,又同玉石楼东家相熟。她几可断定,林沁阳,就是林家幺子,观月堂的主人。

“道长说狐假虎威,”她言语间难得的严肃,“我有一问,还请如实相告。”

牛肉片和羊肉片在汤锅里上下翻飞,他给她捞了两筷子,随口答道: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”

“我第一日带的那把伞,如何看出是玉石楼的东西?”

林沁阳拿筷子抵着下巴,想起二人初初相见之时,他捡了她的满壶冰,调笑她竟拿着玉石楼的伞。

悬月当天已还了伞,归还前却仔细看过,伞面是桐油的,干干净净,无字无画亦无落款,伞柄是拿整节竹子打磨的,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。

“姑娘真心不知?”

“不知。”

他又给她捞了两筷大白菜,直把她面前的盘子堆成了小山,方停了手,道:“刷了桐油的纸伞大都泛黄,你拿的那把取竹叶所制,伞面是绿的。”

悬月想了想,确实如此,可绿的又如何,未见得有多稀奇。

“可有什么讲究吗?”她问。

“自然是有的。嗯……就像姑娘的满壶冰,不识货的人只当是一个容器,识货的人见了,知晓这是药圣老先生的爱物,就知道姑娘同药圣干系匪浅。这竹伞本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,奈何主人太出彩,见物如见人,旁人总是要敬让三分的。”他笑得意味深长,“这把伞姑娘要可收好了,扬州城仅此一把,可保你独身来去无虞。”

在听到早已归还的答复后,林沁阳笑眯眯地问她:“还给谁了?”

悬月眼前闪过一场大雪,一个露台,一张温和淡漠的脸。

她早知掌柜不是个简单人物。如此说来,她猜的不错,狐假虎威里的老虎,指的其实不是柳公子,而是掌柜。

林沁阳见她不答,无谓地赞了几句汤鲜肉嫩,自己吃的很是欢快。一盘下了肚,悬月仍无动静,他盖了砂锅,啧了两声,终是提醒道:“叶君风不着调,柳翎霜不管事,玉石楼真正当家的只有杨掌柜。姑娘同他打交道,切记,小心为上。”

“……什么风?”悬月回神,抓住了重点。

林沁阳讶然:“你听了一上午故事,竟不记他名字吗?”

她仔细想了想,似乎是那小账房对自家东家太过景仰,言语提及都以少东家代指,几个时辰竟没一次漏嘴的时候,捂的颇为严实,不像是少东家,竟像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。

无妨,现在知道也不晚。林沁阳本着相爱相杀、互损互乐的原则,笑着就把酒肉朋友的闺名给卖了。说这少东家唤作叶君风,人如其名君子如风。只是自幼养在藏剑山庄里,又因着身世特殊,老庄主并无刻意管教,只让他万事皆由着自己的性子来,故而性格十分骄纵。

这小少爷无法无天长到十六岁,一朝得知身世,竟是成熟了不少,自此离开山庄自立门户,来了扬州,开了玉石楼,对前尘往事绝口不提,一向以藏剑外姓弟子自处。借了掌柜的东风声名渐起,自己却浑然不觉,改了个悲风大侠的名号,听起来十分响亮悲壮。只可惜买账的人甚少,大家依旧喊他叶小少爷,着实把人气得不轻。

去叶改君,独独留风未动。不仅仅是风月的风,更是那块玉上的风。想起自己玉上的月字,悬月只觉得,这个悲风大侠,怕是同自己有不小的渊源。

她在桌子这头兀自感慨,那头林沁阳掀了锅盖,捞菜时突然想起了什么,放下筷子端详着她,作恍然大悟状:“一个风,一个月,竟是我迟钝了,怪不得他会给你那伞。”

忽又灵光一闪,他丢下满盘的土豆白菜豆腐皮,转过去拿出龟甲竹签摆了一地,以惊人的速度超凡出世,入了无人之境。

悬月没说话,她对他总有股谜之信任,尤其是在这种神鬼之事上,她做不到,便盲目地相信他能做到。她把他盘中未吃完的菜码到一处,几筷子捞完锅里剩下的,又把最后几盘悉数下进了锅,盖了锅盖整了桌子,一言不发等着他回过神来,给出一个答案。


林沁阳背对着悬月鼓捣了好一阵子,再转过来的时候眉梢都带着笑意,说是上上之卦。

“什么卦?”

他笑的真心实意:“一阴二阳,阳虚阴实。”

“你没说错?”悬月听了想打人,“之前不是一阳二阴?”

他果真就重复了一遍,又拿出了据他所说,仙人上身后留下的八字箴言给她看,笃定道:“卦意随卦而变,但绝无差错。”

她看着他鬼画符一般的八个字,努力也变得严肃起来,问这次是什么卦意。

他笑的更加人畜无害: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

悬月憋了口气,觉得自己的一番信任之心悉数喂了邻家阿黄。二人相识已有数日,第一日他一口一个贵人,之后又喊她施主,喊她姑娘,客气的紧。现下熟了些,竟将道家礼义不知丢去了何处,无耻之境来去自如,挡都挡不住。

一阵沉默。林沁阳咽了最后一口大白菜,放下筷子看着她。

“林老板,”她说,“我想与你做个交易。”

她猝不及防地打了直球,林沁阳哦了一声,坐直了。表情正经了许多,也冷淡了许多:“说来听听。”

“我医好你的病,你帮我一个忙。”很公平。

他听了却摇头,甚至没问是什么忙,只说:“不可。”

悬月问为何,他答:“于情不合,于理不合,于情于理都不可。”

他眉目疏展,讲的是如此云淡风轻。悬月却只觉得莫名烦躁,她提出交易是为互惠共赢,而不是换他一个绕口令来的。

“于情,谈交易伤感情。”他拿起香案上的腊梅,握在手里虚划了几下,递给了她:“先前送过姑娘一枝梨花。”

明明是一条枯树枝。悬月心道。

“彼时我说了什么,姑娘可还记得?”

她当然记得。他说,投我以桃,报之以李,这个送给姑娘。

“投我以桃,报之以李;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,匪报也,永以为好也。我同姑娘有缘,姑娘却只想同我做交易,真是令林某寒心。”

匪报也,永以为好也。不求回报,只求永相为好。她接过腊梅,眯眼看他许久,良久才道:“于理呢?”

“于理,”他停了一下,反问她:“姑娘若要医我的病,有几成把握?”

悬月诚实道:“五成。”

不是治得好,便是治不好;便如他不是生,就是死,对半平分的概率。

他笑着看过来,颇有一切尽在不言中之意。眉眼一挑,就好像在说,我为什么要赌一场结果未知的交易?

即便有五成把握。

即便若放了他自生自灭,活下去的可能微乎其微,连一成都无。

……可他还是拒绝了交易,选了一条一眼望得到头的死路。

林沁阳说:“并非质疑姑娘医术。天命无常,而贵人只是贵人,锦上添花可,死生相负就过了。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个尚未熟识的姑娘身上,未免太过荒唐。”

悬月看着他。他对他们关系的定义是“尚未熟识”,这很好,恰如其分又适当得宜,很合她现在的心境。

只是,不指望我治病,为什么要喊我贵人?

悬月问了出来。这人眨了眨眼,想要说些什么,却给她一个手势拦了回去。她说:“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。”

请务必,讲真话。

林沁阳想了想,笑了:“我是真的信姑娘,知道姑娘若有心治,五成也能作十成。”他抬起头,满脸都写着认真二字。“姑娘信我么?”

信的,悬月心道,一直都信啊。

可你都不让我治下去,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。她忽然就有些委屈,想不通是为了什么,一场胎死腹中的交易而已,不值当。

林沁阳却说:“姑娘若信我,便知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我说过,我信天命,而天命告知我会遇见一位命格奇特的女子,她是我命中的贵人。你我第一次相见,我便知晓我一直等的那个人,来了。”

悬月只与他对望了一眼,心里咯噔一声,已知晓了这话中的分量。

他说的都是真的,尽管这话过于玄幻。恰逢冷风飒飒而过,阴阳鱼飘了又飘,扫在他的眉间发梢上。悬月看着他,想起了初见之时,他把龟甲扣在桌上,倚墙望着她。那些未说的话,未尽的眼神,原来从最开始就已经写在了脸上,尘埃落定。

贵人只能是贵人,止步于此,仅此而已。

她想了想,问了最后一句:“我的命格,如何奇特?”

如何奇特到,他甫见便认定,再也不会遇见更奇特的了。

林沁阳似乎在措辞,难以启齿的模样。许久方道:“你的命格……就是没有命格。”

他想起自己常做的那个梦。一片死寂的水面,宽广无垠,延展到梦的尽头,黑漆漆的,静悄悄的。水上躺了一弯明月,他守着它,长久地望着它,走近了,月影却混沌,天地重又归于一片虚无。

“就如同……水中之月。瞧着它一直在水面上,实则不过是天上月亮的影子,天上月圆,它便圆,天上月缺,它便弯。而它自己,从未存在过。”


悬月腰上别着枝腊梅,一脸凝重地回了玉石楼。前脚刚踏进去,后脚就被小账房拉去柜台。她喝了茶顺了一口气儿,才后知后觉,今日的玉石楼气氛不大对头。

且不说小账房格外话少,只看这酒楼里的人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,工作情绪饱满高昂,工作态度也一顶一地积极向上。抬头又见酒楼房梁上新添了一溜串儿的红灯笼,连楼梯扶手上都缠了一排的红绸带,比之洞房,只差囍字。

她双手端着茶杯放在嘴边,侧了身子问小账房是谁家要办喜事。

小账房激动到话都说不囫囵,挥舞着算盘比划半天,红着脸终于憋出一句:“喜事!天大的喜事!”

他停下来短暂平复了激动的心情,然后更加激动道:“我们少东家回来了!”


TBC

叶君风,一个活在对话里的男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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