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晏长安

在论文的夹缝中偷闲求生

[剑三]明月清风04

随珠和璧 明月清风

*万花中心

*二设满天飞

*后方多门派出没

01 02 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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扬州城是个怎样的城市?悬月走前的那个晚上,众多同门聚在她的房内,如是发问。

博古通今的师兄尤文画说,《周礼》有云,东南曰扬州,在东周是邗国的越城,后来是楚国的广陵城,秦汉的江都,两晋的南兖州,算来也有一千多个年头了。

云淡风轻的师妹梅前说,前朝开了条大运河,南临长江,北接淮水,扬州夹在中间,四通八达,富得流油。

悬月一一记下了。翌日别过,一路进了扬州城,终于见识了传说中的“富得流油”。

她拿着从报纸上剪下的豆腐块儿,按图索骥站在了一座酒楼前。


红砖青瓦,赤金牌匾,三层檐角四面翘起,都悬上了大红灯笼,廊柱露台也尽数裹了朱红的桐漆,一眼望去相当喜庆,颇有些雕檐映日、画栋飞云的气势。

忒艳,忒俗,忒阔气。看惯了万花茅草屋的悬月默默感慨。

江南多水乡,诗意浸泡在空气中,街坊酒肆都是一水儿的白墙黛瓦,眼前一座大红大紫的酒楼横空出世,说不出的违和感。

就像是文人墨客的集会上忽地钻出了一个彪形大汉,迈着莲花小碎步招摇过市,手里还举着纯金打造的四字牌匾:老子有钱。

悬月汗颜,心道店老板必然是财大气粗之辈,只可惜审美跑得有点偏,无甚高雅情趣。

而这个没有高雅情趣的土豪,极有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。悬月掏出小豆腐块核对起了地址。扬州罗城东大街长乐坊南巷左拐第一家酒楼,就这样凭借花里胡哨的装修风格,在她心上记下了极为震撼的一笔。


自然,惊喜也是有的。毕竟是真金白银堆起来的酒楼,若要对得起东家砸进来的大把银子,旁的地方总是有些过人之处,美其名曰:品牌特色。

一则是酒楼的对联。

龙飞凤舞地刻在大红柱子上,笔法老道行云流水,笔力苍劲入木三分,好字。

对联是这么写的:

吞山揽月扬名四海,龙滚云飞天化日;

把酒东风共醉三秋,泉清酒映月光杯。

一言以蔽之:老子不仅有钱,还想上天。

悬月并不是书圣门下专攻书画的弟子,却也拜读了艺术学院的众多文学作品,眼光因而被养的刁钻独到。眼前的字未必比得上谷内诸位同门,可落在她眼里却是无端妥帖,怎么看怎么舒心。

品牌特色收效甚佳。悬月对酒楼的印象陡然转好,为着天下独一份的狂,也为着天下独一份的妥帖。

二则是酒楼的牌匾。

实木为底,滚了金边,悬在门楣正中。依旧是龙飞凤舞,上书三个大字:玉石楼

这三个字竟是与左右对联十分不搭,说俗不俗说雅不雅,很有些玉石俱焚,不拘一格的意思。

三则是酒楼的告示:万花弟子不得入内

惊喜变成了惊吓。悬月无语凝噎,抬起的脚就横在了半空,进退不得。心道这老板不仅有钱有性格,还相当有毛病。

小二眼皮儿活,见状忙堆了笑迎过来,一边喊着客官里面请,一边不由分说抢过包裹就把人往里让。

悬月赶了几天的路,就这样灰扑扑地进了酒楼。

她有些懵。万花氛围特殊,七门弟子皆自由散漫,门派归属感却极强。想我万花入则足不出谷,出则广播医德,多年致力于自给自足自娱自乐自产自销,阖谷上下尽是五好公民,有朝一日居然混到与地鼠门铜钱会同级的待遇。当真是人在谷中坐,锅从天上来。

这锅,万花不接。悬月指了那张大红告示,问:“万花禁入,什么意思?”

“您说这个?嘿,掌柜定的规矩,我们跑堂的只管贴就是,”小二满脸堆笑殷勤未减,仍是把人往里让,“客官,您打尖儿还是住店?”

悬月眯起眼睛。那张豆腐块儿只留了地址,旁的再没有了,要找的人是店内掌柜还是住店客人,亦或是眼前的店小二都未可知。

她暂时把万花背锅的疑问按下,斟酌道:“不打尖儿也不住店,我找你们掌柜。”

“好嘞!”小二应的倒爽快,手往前一指,悬月便看见一条蜿蜒的长队,男女老少皆有,都喜滋滋的捧着个什么东西。队伍在一楼拐了几个弯,才算排到楼梯的拐角。

“近日找掌柜的客人多得很,”小二见怪不怪,“您这边儿排队,个把时辰就能见到掌柜啦。”

悬月被眼前这条长长长长的队伍震到头皮发麻,见小二即将跑路,劈手揪住他的袖子,颤声道:“我改主意了,打尖儿,上壶茶。”


悬月在二楼临窗的桌子落座喝茶。她选的位置好,隔几桌便是队伍的尽头,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桌前,迎来送往,客气又恭敬。

排着长队的人喜滋滋地来,灰溜溜地去。长队仍是长队,走了一波,又来一波,前仆后继。

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衣襟里掏出块白玉,啪叽一声扔在桌上:“我一家老小寻了三天才得,赏钱得加倍。”

掌柜扫了一眼桌上的白玉,摇头道:“送客。”

登时来了两个小二,把白玉往大汉衣襟里一塞,架起就走。大汉壮硕的手臂上下挥舞,叫喊声贯穿了整个楼层:“怎么就不是了?刻字跟缺口都一摸一样,怎么就不是了?”

掌柜笑眯眯:“东家丢的玉,不是白的。”

大汉无语凝噎,眼看被架出大门了,又喊:“买玉二两钱,做工费十吊钱,总得给我吧?就二两,二两也行,十吊钱不要了,好赖回个本儿啊!”

喊叫声震破天际,众人汗颜,掌柜依旧笑眯眯。


一个老太太揣着手,颤巍巍地坐下,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包裹,解开最外层的红布,里头又是一层,再解一张红布,又是一层,里里外外摊在桌上十多张红布。

掌柜好脾气,耐着性子看她解完最后一层布,里头红、青、白、黑四色玉石一字排开,都刻了一个“风”字。

老太太拣出白色的那块塞回衣袖,拢手道:“除了白的,还有三块。小后生,你挑哪块?”满脸堆笑,一副哄骗冤大头的奸商表情。

掌柜啼笑皆非:“哪块都不是,您请回吧。”

“哪块都不是啊……”老太太又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把红布裹了回去,瞧着对面气定神闲的俊俏后生,砸吧砸吧嘴,突然问道:“小后生,可许了人家无?”

一旁的小账房抢答:“无!”

老太太喜上眉梢,揣了红布包裹乐道:“老婆子家有个孙女,年方二八……”

“二八”俩字在楼梯间久久回荡,老太太跟小账房一同被黑着脸的掌柜请了下去。


下一个接棒的是位妙龄少女,身姿袅娜,双目含情,把手里的锦盒搁在桌上,却未打开。抿了抿嘴,掩口娇羞道:”小女年方十四,正值豆蔻……“

掌柜抬头给了她一个疑惑的眼神。

少女抬手指了指被送下楼的老太太:“比她家孙女还小两岁呢。”

掌柜:……

他面无表情地打开锦盒,扫一眼,合上,推回,仍旧面无表情道:“送客。”

少女抱着锦盒哭哭啼啼地走了。


悬月喝茶喝了一下午,初时还饶有兴味地瞧掌柜的热闹,瞧多了便也乏了,左右不过一群骗子,一个个招摇撞骗,极个别无理取闹。

掌柜可想而知的身心俱疲,面上仍是不动如山,悬月打心眼儿里佩服。

她其实不是很懂茶艺,小小的一壶茶,谷里的师兄弟姐妹们能喝出花儿来,在她这里不过果腹解渴的东西。年前有师兄从丐帮带回了一包君山毛尖,说是放了十年的老茶饼,吹得天花乱坠,她喝了也只觉得苦,远不如君山松子糖来的实在。

在玉石楼喝茶,一则是因两袖只有清风没有钱,二则是为这家酒楼喝茶送瓜子,嗑完一盘再续一盘。

是以悬月嗑着瓜子看着戏,喝着小二拎来的精装白釉普洱茶,品着一股子凉拌折耳根的味道,瞥了眼价目,一时有些绝望。

难喝且贵。悬月怀疑自己被宰了。


一壶茶从白天喝到晚上,悬月嗑瓜子磕到舌尖发麻,撑着腮帮子看窗外的街景。入了夜,扬州喧闹一如白昼,店铺酒家鳞次栉比,零星的摊位也是整整齐齐,错落有致地摆了半条街,其间人来车往,走走停停,虽是街巷片貌,仍足以窥见扬州城繁华一角。

富得流油,果真名不虚传。

这厢,掌柜终于送走了长队的最后一人。悬月闻声转头,瞧见他猛灌了一盏热茶,僵直的身子回暖,眉间戾气全消。

显然,今晚的结果并不乐观。

掌柜仍在回暖之时,忽见“啪”的一声,一只精致的白釉小茶壶落在眼前的桌上。

悬月连人带壶一同落座,跟掌柜大眼瞪小眼。

“姑娘何事?”掌柜竟像是被唬住了,站起行了个礼。

悬月一手仍按在白釉壶的壶盖上,仔细打量了眼前行礼的年轻掌柜。这掌柜年岁不大,生的白白净净,文文弱弱,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,身着款式最保守的棕色圆领袍,头发也整整齐齐束在发冠里,举手投足一板一眼,不像个左右逢源的掌柜,倒像个教书先生。

悬月也站起回了个礼。掌柜一身书生气,待人接物又妥帖,难怪被姑婆少女们抢着当了香饽饽。

这样的人,她一向也是欣赏的很。

欣赏归欣赏,话还是要说的。

“两件事。”悬月把瓷壶往前推了一推,给掌柜续了杯茶,“一是这壶茶。我不懂茶,烦劳掌柜代我品鉴一二。”

掌柜盯了悬月一会儿,默默端起了茶盏,垂眼道:“茶汤浓黄,香气高锐,”小饮一口又道:“泡了一晚仍是醇厚,可知是滇地进贡的宫廷普洱无疑。”

悬月见他眉目如常,心叹这人的舌头是真心不当家,良心是真心不作数,一壶折耳根也能给吹的天上有地下无。又听他说是宫廷普洱,登时五味陈杂。原来宫里的口味如此奇特,喝了这么一壶金贵的御茶,荷包瘪了,舌根麻了,可知品茶也须有富贵命,好茶她是真的喝不惯。

但比起这壶茶,悬月更在意的是这人说的话。

什么“泡了一晚仍是醇厚”,分明是揣着明白说亮话,早已瞧见她泡了一晚的茶,嗑了一晚的瓜子,看了一晚的笑话。

她笑了笑:“掌柜分身乏术,尚能注意到旁人喝了多久的茶,真真眼明心亮。”

“想不注意姑娘……也难。”掌柜放下茶盏,抬眼问她:“第二件呢?”

悬月没有作声。余光瞥见他袖中细长的手,指节弯曲,微微扣在桌面上。

她在花谷堪称察言观色一绝,话中遮掩一看便知。这方面的天赋异禀其实没什么大用,谷内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,自然无须理会。像谁偷嗑了谁一把瓜子,看破不说破笑笑也就过去了。

可若不是小事呢?

比如此时这掌柜,便是话里有坑,心里有事。

刚还暗赞掌柜是个明白人,可这明白人转眼就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了。

近日流年不利,来往之人缺了真诚失了关爱,一个这样,两个也这样。望着文绉绉的掌柜,她一时有了个在和扶书对话的错觉。区别只是眼前的掌柜会笑,伸手不打笑脸人,他比那尊大佛要和煦的多,应对起来说不上得心应手,却也无甚压力。

“第二件事,玉玦我也有,却不是你们东家那块。”悬月单刀直入,说得坦然,“有劳掌柜带个话,少东家若是得空,不妨亲来与我面谈。”

掌柜仍是盯着她,盯得也很坦然。随后起身又行了个礼,笑得和蔼可亲:“东家近日外出,归期未定。姑娘不妨安心住下,食宿所需玉石楼分文不取。若姑娘当真寻得东家所失之物,东家归来再行重谢。”

悬月愣了愣,不是很懂眼前这奇诡的剧情。按照下午的流程,她不该先展示一下自己的高仿玉器,然后哭一哭,嚎一嚎,再报一报芳龄吗?

她还没把玉拿出来呢,怎么就到手了一张免费饭票,还是长期的。

悬月指着白釉壶:“这壶茶……”

“姑娘喜欢普洱,我记下了。下人自会新沏一壶,每日送去姑娘房内。”

……不,我不喜欢,我只是想问这壶茶为什么这么贵,该掏钱还是要掏的,但掏完请不要让我再看到它。悬月横生一股无功不受禄的罪恶感,让她每日一壶宫廷普洱的灌,就算不掏钱,也简直像喝金子一样要命。

还是拿折耳根腌过的金子,吞金自尽都吞不下去的那种。

于是乎,在她再三努力的洗脑下,掌柜终于被迫相信,普洱比不得菊花茶营养丰富。

掌柜招手喊来小二,令他去备上好的客房、酒菜、以及一大壶菊花茶。

悬月良久无话,一边感慨玉石楼服务之周到,一边又百思不得其解。早先连门都差点进不来,进来了又莫名其妙被奉为贵宾,若此时亮明万花弟子身份,不知会不会被即刻扫地出门。


悬月被一路引着进了三楼的豪华大客房,入眼满目琳琅,正中的八仙桌上摆了四菜一汤并一大壶菊花茶。她看着琉璃壶里的一朵大菊上下沉浮,只觉这一整天的心境也如菊花般起起伏伏。波折太过了,原本清晰的线索也变得错综复杂,枝节交错。

比如,好好的酒楼为何叫玉石楼,又为何不纳万花弟子,最要命的是为什么消息偏偏又传到万花谷内。

再比如,普洱茶到底为什么这么难喝?

当然,这不是重点。

重点是,为什么掌柜未见信物却执意留她住下?简直像专程候着她一样。

想到原本报纸上的万花特别报道,悬月越发觉得事情严肃了起来。像是有人故意设计好了,料定报纸会传至万花,也料定必会有人发现豆腐块,更料定想找的人必定会在谷内,如此重重相扣,终于将悬月引到了这样一个处处诡异的酒楼。


悬月私心里觉得,既然到了人家的地盘,想再多也是无用。若人无意,风声鹤唳反倒惹人笑话;若人有意下绊子,再怎么提防也是妥妥的板上鱼肉,还不如放宽心把自己喂胖些,多吃几顿好的再上路,于人于己都是百益无害,功德无量。

这样一想,连眼前浮动的大菊都可爱了许多。悬月无限深情地注视着一桌饭菜,拿起筷子,迈出了自暴自弃的第一步。


TBC

您的道长即将上线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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