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晏长安

在论文的夹缝中偷闲求生

[剑三]明月清风13

随珠和璧 明月清风

*万花中心

*二设满天飞

*前方多门派出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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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湖儿女多意气,玉石楼这五湖四海的一桌人,虽算不上熟识,到底也后厨共患难了半日,此刻苦尽甘来两两对视,竟都从彼此狼狈的风流姿态中寻出些过命的交情;尔后土里钻来的三人,姗姗来迟,不明底细,一举一动莫不正派,别的不说,酒量却是真的不错。

一桌年夜饭而已,凑在一起已是缘分,何必再苛求圆满。

座中十一人,莲火、少卿、叶君风都是话多爱调笑的,再加上掌柜处处调停,不动声色稳定起一片平衡融洽的氛围。觥筹交错,杯盘狼藉,酒未过三巡,桌前已醉倒一片。

叶君风做东,席前慷慨陈词,放出豪言壮语万千,实则是个三杯倒。平日聒噪,醉态却意外甚好,不吵不闹,一脑袋扎在桌上,马尾发梢泡在了鱼头汤里,毁了悬月最得意的一锅汤。

柳翎霜颇为嫌弃,把叶君风扛在肩上,说要上楼梳洗。小帐房噔噔噔地跑上前,小跑着开路去烧热水。三人一前两后,就这样在众人意味不明的注视中早早离席,消失在楼梯拐角。

少卿玩味,咂了口茶啧啧道:“此茶甚好。”促狭笑道:“茶中情意更好。”

此情此景悬月早已见惯,什么也没说,提起酒壶给师兄满上了一整杯。薛折瞥了少卿一眼,不解,遂道:“喝你的酒。”

莲火早先灌了叶君风三杯,自己也没好到哪去,喝的脸色发红,反应都迟缓了许多。见人走了,问悬月:“不是他说要熬一整夜守岁的吗,怎么说跑就跑?还跑了仨。”见少卿笑的花枝乱颤,终于也反应过来,啧啧又啧啧:“祖奶奶常说,男人多是见色忘义之辈,可知不假。啧啧啧。”

众人皆点头。掌柜觉得不成体统,咳了一声,试图圆场:“藏剑叶家和霸刀柳家同为铸剑世家,东家与柳公子又是故交,二人多独处,许是私下探讨铸剑技巧,也未可知。”

众人闻此高见,无语凝噎。莲火此时反应倒是出奇的快,一口酒喷在了桌子上,呛的两眼冒泪花花。阿媛皱眉,递了条帕子。

莲火接过帕子,揩着嘴含混不清道:“铸个剑搂搂抱抱,掌柜可别是把我们当傻子吧。”

掌柜别过脑袋,放弃了抢救。小账房接了兄长的班,抹了把汗,没话找话道:“说来唐姐姐出身唐门,今日玉石楼真是人杰地灵,四大世家中占了三个。”

听到莲火被点名,阿媛疑惑地瞥了他一眼。

少卿拈着小酒杯在指间转来转去,笑眯眯答道:“霸刀柳家,藏剑叶家,蜀中唐家,长歌杨家。既是世家,又是门派,门下弟子多为同姓宗室子弟,规模甚大。像那苍云天策,四海之内广召将士,而我等万花明教,入门心诚即可,人人不问出处,自然便算不得世家此列了。”

四大世家纵横江湖数年,在座的都是江湖人士,岂有不懂的道理。少卿这一番宏论,其实并没有讲的必要。

悬月原本哄着小姑娘吃点心,听到了咬字极重的“长歌杨家”,抬头跟少卿看了个对眼,恰如在谷内结业考试时,与众同门眉来眼去对答案一般,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。

她把最后一块芙蓉卷夹进小姑娘的盘子,接了小账房的话,眼睛却一直望向掌柜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“小兄弟喝糊涂了。四大世家齐齐整整凑了四个,哪里有把自家忘掉的道理。”

悬月目光很平和,心绪也很平和,叹出了这口气,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。少卿看在眼里,面无表情地咂了杯酒,心里揣摩着她的反应,暗觉不妙。

他想岔话题,怎知喝高了的莲火嘴比脑子快,抢着拍桌:“对头!你俩姓杨,长歌杨家!”

众人齐齐看向杨氏兄弟。小账房一脸茫然,掌柜不动如山,敬酒笑道:“月姑娘抬举了,我兄弟二人一介草民,怎敢高攀名门。”

若说姓杨便是长歌杨家,着实有些牵强。众人只当悬月玩笑,她也未加多言,只盯着掌柜继续笑,不知内情的人,只当她性子好又爱笑,知道内情的人,比如少卿,便觉得他这小师妹皮笑肉不笑的功力又进一重。

“诸位,行酒令否?”少卿抛出一枚花笺,说自己得了个新玩法,引着众人换了话题。


飞花令本是解闷的把戏,在谷内司空见惯,出了谷却是曲高和寡,说是对诗,实则格律和平仄一板一眼,对不上、对错了都要灌酒。悬月同掌柜针尖对麦芒,好好的吟诗作对,愣是给搞成了吟着诗做对,跟所有人做对,给所有人添堵。少卿见拦不住,索性破罐破摔,乐得煽风点火。他三人一句接一句,旁人是一壶接一壶,最后只剩了万花谷来的师兄妹同掌柜三人屹立不倒,其余人等只有认赌服输的份。

“不喝了不喝了。”莲火抢下阿媛的酒盏,怒吼:“你也别喝了!你们中原人未免太过分,欺负哑巴很有意思?”

整晚未发一言的阿媛沉默许久,咳了一声,以证明自己不是哑巴。

“还有你俩。”莲火又转向悬月,指着掌柜数落道:“你俩对个诗跟吃了火药一样,叨叨叨个没完,什么仇什么怨?有私仇就去痛痛快快打一架,喝酒对诗算什么本事,指望拿酒呛死人吗?啊呸!什么喝酒对诗,诗都让你俩对了,酒都叫旁人喝了,喝喝喝,喝你个铲铲!”

被指着鼻子骂的掌柜:“……”

他其实也不懂悬月在做什么,只觉得她今晚不太对劲,格外地针对他。他想说他二人并无仇怨,她却抢先一步,笑眯眯道:“这么明显吗?”

这便是承认有私仇了。掌柜看向悬月,他知晓这人性子古怪,独身来去了十多日,在他面前一贯拘谨又疏离,吝惜作任何的表情,连认亲那日都未曾见她笑过,此时被骂了一顿,却笑的岁月静好、与世无争。

还很瘆人。

有意思,绝了,掌柜心想。旁人都是生了气不笑,偏她是平日不笑,生了气才笑。

他曾观察了悬月许多时日,很遗憾,没能摸出个所以然。她活得无声无息,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类人,若非他格外留意,早已淹没在了玉石楼来来往往的人群里。他本将此归咎于她孤身离谷,人生地不熟,可听闻她在万花亦是如此;又归咎于她无父无母,了无牵挂,可眼下有了兄长,也未曾见她有多上心。

君子之交淡如水,这人若为友,必然是最寡淡也最可靠的朋友,若为敌,也必然是最难缠不过的敌人。原因无它,掐蛇掐七寸,掐人掐软肋,人皆有软肋,而她没有。

有又如何,没有又如何?即便她真的有,他也未必有兴趣去捏上一捏。掌柜坐直了身子,淡淡地笑了一下。笑一笑不过牵动嘴角的功夫,若非近日心绪不佳,他其实是惯常带笑的。

他笑着向悬月举起了酒盏,自罚了一杯。对她多余的关注与照顾本就是受人所托,她不领情,那就算了。他又不欠她的。

不欠她,亦不曾将她放在眼里,既没兴趣同她交友,也不惧怕与她为敌。只是念及故人之托,难免觉得棘手,掌柜心道,这对兄妹是一个赛一个的奇葩,哥哥也就算了,妹妹是真的难搞。搞不懂她的软肋,正如此刻,搞不懂她在生什么气。


悬月在生气,可惜知情者寥寥。她笑的和煦又温婉,众人只当她脸皮薄,经不起莲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,女孩子家的口角,劝慰几句也就过了。酒又过三巡,街上打更声起,少卿拿半张扇子遮了脸,打了个哈欠。

“今日酒足饭饱,不如散了吧。”少卿说。

做东的早已离席,酒桌上又闹了不愉快,众人一时兴致缺缺,早已不提守岁之事。于是互道了“元日万福”,一个个作鸟兽散,半醉的搀着烂醉的,逃也似地回了各自寝房。

悬月滴酒未沾,留在后厨收拾碗筷。

少卿摇着扇子进来的时候,悬月正背对着他洗碗,流水声哗哗啦啦,竟也听见了他的脚步声。她拿丝瓜瓤沾了水,洗的认真又仔细,没有回头,只道:“解酒汤我已备上了,煮得多了些,师兄上楼时给燕将军也带一碗。”

“到底是月儿有心。”少卿合了扇子,笑眯眯地往后腰一别,径直往灶台去了。砂锅正裹着文火,他掀开看了看,闻了闻,问她:“可有肉豆蔻?”

悬月从水槽中抽出一只手,指向角落竖着的药斗子。她近几日往观月堂跑得勤,一来二去的,攒了不少的药材,都搁在了玉石楼的后厨里。平日用不上,掌勺时一抓一大把,往锅里撒得很是顺手。

少卿道了谢,拣出几颗肉蔻放在案板上,熟练地操起菜刀敲去了硬壳。又从袖中抽出一条绑了丝绳的素纱巾,把肉豆蔻包成个拖着尾巴的大白包子,包子浸在汤中,绳子挂在了砂锅的耳朵上。

他往灶里加了把火,拿扇子扇了会儿,面色很是柔和。

悬月觉得挺稀奇,大冬天扇子不离手,从前只当他附庸风雅,竟还真有别的用处。她远远地看了看师兄挂在砂锅上的药包,想起《本草》有载,肉豆蔻消宿食,解酒毒,治霍乱,有温中行气之效。燕将军赶路辛苦,许是水土不服,又或是肠胃出了点毛病,有她师兄在,这些都是小问题。

她又想,肉豆蔻虽也有解酒之效,可医书写的明明白白,胃火齿痛者、湿热积滞者、滞下初起者皆不宜服。师兄为燕将军加了这一味药,燕将军自是无碍,莲火厌苦又体热,两相犯冲,怕是碰不得。

师兄只对熟人上心,与莲火不相熟,怪不得他。悬月心道,等他走了,她再煮一锅便是。

少卿盛了两碗汤,人却没走,洗了帕子倒了药渣,走来同她并肩站在水槽前,帮她把洗好的碗碟摞在一起,挨个擦了起来。

他二人默不作声地站着,一个洗一个擦,宛如还在谷中时一样。悬月洗完了最后一只碟子,少卿接过擦了水渍,摆进了碗橱中。

悬月转过来看着他:“师兄想说什么?”

“月儿从小跟我到大,遇事从来隐忍不言。”少卿没看她,把捋起的袖子放下展平,说:“今日未免太沉不住气了,不像你。”

“是我失态了。”她低头认错,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,破天荒的回了嘴:“师兄有意提醒我,我以为师兄无论怎样,都会站在我这边。”

师兄说她沉不住气,不算冤她。跟掌柜当众置气是个得不偿失的低级错误,除了蹭一鼻子灰,旁的什么都没讨到,如同小孩子闹脾气一般,不痛不痒地挠了几下作罢。师兄说的对,可她为什么要还嘴呢?

悬月有些晃神,心道是不是跟林沁阳呆久了,真信了他的胡话,以为女孩子家生来就该作天作地似的。

少卿未置可否,尝了汤,温度刚刚好。他一手端了一碗,过门时空不出手,悬月走来帮他打着帘子,听到了极轻极淡的一句话。

“我同杨慎之是故交,共事一主。你懂我的意思了吗?”

原来掌柜叫慎之,原来他与师兄是故友,原来是这样啊。悬月握着门帘沉默了许久,回得言简意赅:“懂。”她笑了一笑,朝着少卿离去的方向,轻声说:“师兄不该告诉我的。”

少卿的身影已消失在了一楼吹熄的灯火里。


悬月留在厨房,新煮了一锅没有肉蔻的醒酒汤。她抱着膝盖坐在矮脚凳上,盯着随风晃动的火苗,想起了记忆中与少卿相见的第一面。

她记得很清楚,是云朗风清的一个好天,正跟着师姐在晴昼海采药,有人说少卿又回来了,从谷外带回了不少新鲜玩意儿,见者有份。采药的人哗啦啦跑了一群,她问少卿是谁,师姐边跑边答,是捡你回谷的那个人呀。

她抱着师姐的背篓,坐在石头上安静地等着师姐回来。最后等来了少卿。他甫一见她就笑:“月儿长这么大啦。”

那是她记忆中的第一次相见,他十九,她三岁。

他送了她一包松子糖,带着她上山采药钓鱼,教她写字画画。呆了几个月,又出谷了。他经常出谷,不知道去做什么。每次回来都会带许多新鲜有趣的时令之物,她不争也不抢,师兄总会给她留着的。

师兄是向着她的,她想,无论如何,师兄待她总是与旁人不同的。

醒酒汤煮好了,砂锅里水声翻滚,咕噜咕噜。悬月回过神来,拿厚毛巾裹了砂锅,扑灭了炭火。瞬时一片漆黑。她端着砂锅,黑灯瞎火中进退两难,端着不知走去何处,放下又不知放在哪里。毛巾上的热度浸透在手上,有些烫。

烫伤也没什么,轻则红肿,重则燎水泡,悬月心里清楚。她能熟练地写下十多张治烫伤的药方,全仰仗于少时,一次并不愉快的经历。

那年她十岁,守着火炉煎药,困的厉害,一头栽在了砂锅上,眉心烫掉巴掌大的一块皮。师姐们理出了所有治烫伤的法子,做了许多不同的烫伤药,每日换着内服外敷,痊愈后仍是留了疤。少卿回谷后瞧见也于事无补,只能顺着狰狞的皮肤纹路,在她眉间文了朵小白花。

银针刺入眉心有如涅刑,从肌理疼到神经,又流入骨髓。他问她疼否,十岁的她答:“不疼。”

他那时眼神复杂。悬月现在想起来,分明就是掌柜看向叶君风的眼神,不亲热,却又愧疚。她知道掌柜瞧不上叶君风,受人所托又不得不照看他,她看破不说破,彼时同情他,怎知风水轮流转,自己早已落到被人同情的境地,许多年。

少卿照看了她十三年,或许还要更久,十三年出谷又回三十六次,给她带了三十六包松子糖,却从来不知道她不喜吃甜。

悬月毫无迟疑地脱了手,整只砂锅掉在了地上,咣当一声,汤汁四溅。

手指肚有些轻微的刺痛,“疼。”她说。


TBC

一个糟心的大年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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