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晏长安

在论文的夹缝中偷闲求生

[剑三]明月清风11

随珠和璧 明月清风

*万花中心

*二设满天飞

*前方多门派出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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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翎霜近两天的日子很不好过。

上回千金一曲散的惨烈,由于某些不好启齿的原因,叶君风如失心疯一般,少爷脾气上了头,瘸着腿把玉石楼砸了个稀烂。千金请来的玲珑昏厥在台上,余下众人也是躲的躲散的散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玉石楼打烊很及时,关起门来丢人,不致沦为街坊四邻的笑谈。

何以闹到如此境地,柳翎霜思来想去,不得其解。他自知对叶君风迁就不如往日,却也于此事上问心无愧。一则是清者自清,不必为莫须有的罪名担责,二则是叶君风认亲后实在聒噪的很,平白惹人嫌弃,他不是很愿同他一起丢人。

该来的总会来,越躲着不愿丢人,越是从头到脚丢个干净。柳翎霜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,内心也感到了一丝无力。

无力远不止于此。叶君风闹累了,关了门中场休息的功夫,他刚认的妹妹又找来,三缄其口,问他跟玲珑可有过节。

他答没有,那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,又问他刚回扬州那天,是怎么惹了她哥哥。

柳翎霜跟悬月接触不多,印象却不错,有叶君风珠玉在前,她做再离谱的事都要比她兄长靠谱的多。他想了想,说那日城外有马车横冲直撞,他随手救下了车上的人,略施援手,仅此而已。

悬月问他,救下的人可是女子?他答是。

又问,可是玲珑?

柳翎霜迷惑,说那人顶了个帷帽,看不出是谁。就算看得出,他随手那么一捞,哪管捞的是人是鬼,是男是女。

房内咣当咣当的响动又来了,中场休息眼看要结束,悬月给了柳翎霜一个鼓励且爱莫能助的眼神,撂下一句“多忍,多哄,多认错”就溜了。

柳翎霜深以为然。


于是乎,叶君风在卧房里咣当咣当了半天,扔出了一个大包裹,里头全是柳翎霜的衣服枕头还有杂七杂八的零碎玩意儿。柳翎霜咬咬牙,忍了;

过了半日,叶君风又扔了一个铁丝笼,空的。十四只珍禽异兽飞的飞跑的跑,柳翎霜望着它们远去的背影,咽下一口血,又忍了。

还能有比他更能忍的男人吗?没有,翻遍二十四孝也找不到。

又过半日,城东林家的纨绔少爷拎着坛酒,笑吟吟不请自来。叶君风开了门,嘴角要咧到天上,二人勾肩搭背钻入卧房,把柳翎霜关在门外,同他的包裹相依为命。这回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了。

对林沁阳,柳翎霜一向没什么好感,自然也没什么交集。叶小少爷却视他为知己,两个纨绔自相识便惺惺相惜,投缘的很,也合拍的很。

房内二人算来也是数月未见了,此刻把酒言欢,紧闭的门窗缝里漏出了阵阵说笑声。柳翎霜如临大敌,贴在门框上,附耳听房内叽里呱啦了几个钟头,还是也没能听出个所以然。

听墙角断非君子所为,柳翎霜来回走了两趟,说不出的烦躁。


“吱呀”一声,门开了。林沁阳仍是笑盈盈走出来,见了门外人也不意外。

“哎呀呀,柳兄别来无恙。”他打了个招呼,颇为幸灾乐祸的语气,问的却是悬月现居何处。

柳翎霜只当他来贺认亲之喜,未作理会,只抬下巴遥遥指向走廊尽头。林沁阳也不恼,拱手道了谢,施施然寻去了。


这厢叶君风见了故友,心情大好。食饱餍足后倚在屏风榻上,哼着玲珑唱过的小曲儿,半睡半醒的就要梦会周公。

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榻前。叶君风刚喝了酒,有些迷糊,手上动作却分毫不慢,瞬息之间,千叶长生已架在了那人脖子上。他对焦了许久,眼前不断变换的人影逐渐合成一个,才看清这人是柳翎霜。

轻剑被打落在地上,叶君风张嘴要骂,却被柳翎霜一把按住,抢白道:“你我恩怨且放一放。”

“放、放、放你大爷!”叶君风咬牙切齿,整个人却被拦腰抱起,一路踢一路踹,拖拖打打放到了窗前。他望见并肩远去的两个背影,登时就骂不出来了。

这雕花窗视野开阔,长乐坊的每条街巷都能收入眼底。叶君风趴在窗上望了好一会儿,直到人影消失在视野尽头,他才堪堪回神,不可置信地问道:“那是阿月?”

柳翎霜找了个矮脚凳坐定,点了点头。

叶君风迷茫:“阿月整日不出门,怎么跟林沁阳混到一处去的?!”

柳翎霜顺了杯茶润嗓,闻言冷笑道:“你该去问那姓林的。”

叶君风仍是迷茫,探出脑袋努力去眺望两个早已消失的人影,搜寻无果后讪讪回头,满脸都写着“什么情况”四个大字:“不是,林沁阳不是有心上人了吗,招惹阿月做什么?”

柳翎霜轻飘飘补了一刀:“想换换口味儿了吧。”

叶君风不说话了。诚然,在他眼里自家妹妹哪都好,别说是一个心上人,就是来十个,都比不上他妹妹的一双手爪子。

可问题是,这个心上人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心上人啊……

叶君风一脸沉痛。他与林沁阳相识不过两年,林沁阳找那人却找了十多年,问他是谁,他说他也不知道;给他介绍姑娘,他哄的姑娘眉开眼笑,然后就没有然后了;介绍精神小伙儿,他见都不见,直接跑了个没影儿;劝他一条道不能走到黑,他说走到黑未尝不是一种乐趣。旁人的心上人,顶多是在心尖上流连一遭,他倒好,直接嵌进了心脏,融入了骨血,跟个瘪嘴王八似的,第一口咬住了什么,就死也不松开了。

也不知那姑娘造了什么孽,惹上了林沁阳这么个剑走偏锋的怪胎,说他念旧,他拈花惹草。说他风流,他守身如玉。说他荒唐……好吧,他是真的荒唐,这个没得洗。明明是个如假包换的八尺男儿郎,非搞得像个失了身的黄花大闺女,守着一段云里雾里的往事,念念不忘又讳莫如深。更为传奇的是,这个姑娘,这个在林沁阳心尖上劈开一道口子的厉害姑娘,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,就宛如人间蒸发一般,平地消失了。

是以后来人永远无法取代她的地位,正如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。纵然阿月千好万好,也好不过一个在记忆里珍藏了十多年的传奇人物。叶君风对自家妹妹的盲目自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,无论这俩人是怎么搅合到了一起,都不可能是阿月的错。不是阿月的错,就只能是林沁阳的错。

叶君风咬牙道:“……这泼皮。”

泼皮竟也有喊旁人泼皮的时候,柳翎霜心里暗暗称奇。眼看叶氏泼皮在窗前把自己站成一块望妹石,柳翎霜不动声色,窃喜不已。雪貂又从脖颈处钻出,贴着主人脸颊亲昵了一会儿,得了指令悄咪咪爬去屋外,不多时已叼着自家主人的包裹凯旋归来。

叶君风仍在窗前沉思不语。柳翎霜喂雪貂吃了口茶,估摸二人恩怨就此翻篇,心情大好。引火烧池鱼虽不道德,却当真是个明智之举。


被殃及的池鱼毫不自知。林沁阳带着悬月七扭八拐,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下了。

这是一座有些年头的三合院,磨砖对缝的灰色砖墙连着暗红色的大门,门上红漆斑驳,剥落了一大片。门板上还残留着大红大紫的年画,一层覆盖一层却又尽数撕去,只剩下褪色的边边角角。久未住人,已经失了活人气息,往好了说是死气沉沉,不好了就是鬼气森森。一阵风过,无边落木萧萧直下,风声裹挟着呜咽声,怪瘆人的。

林沁阳推开门,嘎吱一声响。他回头笑道:“我盘了个宅子,在巷子里摆摊太没安全感。天寒地冻的,冻坏了可怎么好。”又念叨,“我早相中这个宅子了,死皮赖脸地求了两三年,旧主都未曾松口,说来也巧,认识姑娘没几天,这宅子就让给我了。要不就说姑娘是我的贵人呢。”

悬月没什么反应,三日未见,他领她来了这个么鬼地方。她没问为什么,也没问做什么,他做的许多事本就没有缘由,无须问也无须答。

她跟着进了宅子。院子不大,却十分规整,左右是东西厢房各一间,坐北朝南坐落着三间上房,与墙壁门楼相连,组成一个齐齐整整的四方形。房屋门窗皆老旧,墙上盘根错节爬满了藤蔓,在地上生根,一路攀到了屋脊。砖石缝里的杂草无人打理,乱蓬蓬地没到了膝盖。

悬月走着硌脚,蹲下来,拨开了一丛香附子。脚下出现了一块浮雕,是四灵厌胜的图腾。她又走几步,再拨开一株狗牙根,地砖平平整整,除了裂痕,什么都没有。

这是她多年挖草药养成的习惯了,无论走到何处,对细枝末节总是格外留意,也因而总能发现些有意思的东西——比如草中深埋着的一块木匾,写着“无为”二字。

木头淋了多年的雨,腐烂得厉害,悬月稍一使力,便掰下一个角,惊出了匾里藏着的一堆臭虫。虫子们被扰了白日清梦,一只接一只爬出来,黑压压地把“无为”遮了个干净。

当真是无为了。写下这两个字的人,想必也不会料到墨宝如此的命途多舛,风吹雨打许多年,在荒草中躺着,落得虫蚁轻贱的收场。

林沁阳抬高了脚,从她身旁经过,颇为费劲地走到墙边,拨开一节爬山虎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冲悬月商议道:“过两日遣人来清理宅院,得打个招呼,老树枯藤动不得。现下虽不大中看,过几个月就是满墙碧色,兴许还会开花。”指了悬月身后一棵干巴巴的枯树,“这株梨树也有些年头了,每逢春夏,花枝都会伸出墙外。我幼时见过一两次,心心念念了许多年。想来人间胜景、千朵万朵也不过如此。”

悬月蹲在地上,把“无为”又埋了回去。听了林沁阳的话,想起他曾送她的那节梨花枝,原是从这里折去的。她凝神看向这株干枯的大梨树,树干很粗,枝节交错,雪还未化尽,在枝头结了冰,又压了新雪,冰与雪叠了好几重,依稀可见千树万树梨花开,很有万花晴昼海的风韵。

她在万花从小住到大,对这座鬼宅顿生亲切之感,真是见了鬼了。或许是因为梨树,或许是因为“无为”,或许是因为林沁阳?说不清楚。

总之,这宅子比起仙迹崖上的一众茅草屋,破败又荒芜如出一辙,风雅情致却也不遑多让。两人在荒草中跋涉了一圈,林沁阳越看越满意,兴致勃勃道:“年后找人翻修了门窗,添置床榻桌椅,我们就能搬进来了。”

恰有一只喜鹊飞过,停在了梨树枝头,响亮的啾了两声。好兆头。

“伐木丁丁,鸟鸣嘤嘤,出自幽谷,迁于乔木。林道长,乔迁大喜啊。”悬月没细品他说了什么,只觉得这两句诗格外地应景。想起上一个对树吟诗的是扶书,彼时她觉得他有病,现下又觉得应景,当真是时过境迁了。

她一恍神的功夫,再抬头林沁阳已上了树,正抱着一个手腕粗的树杈,挥着拂尘赶鸟:“起开起开啦!不要啄我的树!”

象征着好兆头的喜鹊扑棱起翅膀,头也不回地飞走了。

“鸟不得鸣,木不得伐,善哉善哉。”林沁阳骑在树杈上,拂尘搭在眉骨上,目送喜鹊远去后又收回了袖中,方才笑眯眯地俯视着她:“姑娘刚才还说什么?”

“我说,乔迁大喜——”悬月把手拢成喇叭,朝树上喊。

“同喜,同喜。说好了,西厢归你,东厢归我,三间上房归观月堂。”

悬月后知后觉,满脸的问号。“你方才说什么?”

林沁阳笑:“这不是我问姑娘的话吗?”

“我答完了。”她脸上的神情很是认真,甚至是较真了。

“姑娘想听,我何妨再说上一回。”他跟着敛了笑,一本正经地重复道:“西厢归你,东厢归我,三间上房……”

“上一句。”被无情打断。

“鸟不得鸣,木不得伐,善哉善哉。”

“再上一句。”

“……不要啄我的树?”

“……再上。”

“年后我们就能搬进来了?”

“哪个我们?”悬月终于抓住重点。

“自然是我和姑娘。”

悬月默然,她和他好像还没熟到这个程度。她想问“为何是我”,又想起先前已问过两次,他答的都是天命之说,贵人之论。于是想了想,换了种问法:

“什么时候说好的?”

“姑娘别不信,周公在上,前日寅时三刻,你托梦给我说的。”林沁阳果然也换了种答法,但也未比先前的好到哪去。

“……林道长,我还没死呢。”

林沁阳从树上蹦下来,掸了掸衣袖,抖落了一地碎雪。悬月上下打量着他,发出了灵魂一问:“寅时三刻,你能睡这么早?”

他毫无愧色地点了头,悬月瞅着他硕大的黑眼圈,哦了一声,不予置评。

三日未见,这人也不知是修仙了还是氪命了,把她灌药灌回来的好气色给折腾掉了七七八八,端的是睡眼惺忪,面色憔悴,笑起来却依旧没心没肺。

悬月给气笑了,林沁阳也乐了:“长的不像,神韵像得很,尤其是心里头骂我的时候,更像了。”

他拱手行了个礼:“早听说玉石楼有了千载难逢的喜事,半个扬州城的人都去凑了热闹,我还未恭贺姑娘呢。”

林沁阳夸她同叶君风神韵相似,悬月私心里辨不出褒贬之意,直觉这不是好话,她明明比叶君风正经得多。

“多谢。”她说。

一语勾动千千结,提到了叶君风,悬月就笑不出来了。想自己无名无姓,无骨血至亲,茕茕孑立十数年,平地多出了一个兄长,困惑其实远大于欣喜。

诚然,叶君风对她很好,虽然方式有失偏颇,却也尽到了他能想到的,也是她能想到的,兄长该尽的所有责任。叶君风找到了妹妹,掏空了心思对她好;悬月找到了哥哥,却只觉得无所适从。她从未感受过血缘亲情下的纵容,对旁人的赠予与照拂更是受之有愧,尽管那人是自己的亲哥哥。

何况,还未必是亲哥哥。

“你有哥哥吗?”悬月收回思绪,如是问他。问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,小账房早告诉过她了。

“有啊,两个呢。”林沁阳蹲在宅子西南角,招手喊她过去。

就出了会儿神的功夫,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去了墙根。悬月默默得出三个结论:一、小账房的情报很可靠。二、他很诚实。三、这是个闲不住的主儿。

她拨开齐腰高的蒿草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走过去,林沁阳清理了方圆五尺的草,指给她看那面被草盖住的墙。斑驳的墙皮下四四方方的三个洞,是砌墙的砖石被刨去了三块,一块在左,两块在右,交错而均匀的分布着,悬月比划了一下,最上面的洞高过头顶,中间的齐腰,下面的约莫是膝盖的高度,再下又有三块砖靠墙垒着,踩着刚好一步一个洞,规划的很是周全。

那洞内积灰甚多,三块垫脚石上蒙了厚厚一层苔藓,估摸着厚度,离现在少说也有十数年的光景了。这宅子里住过的人,木匾上写着道家无为,地砖上画着巫蛊方术,墙上又刨了三个不知所云的洞,真不知是哪家仙人下凡,搞出了这么个大杂烩来。

林沁阳踩着洞,三步上了墙,站在墙头上发出了幸福的慨叹:“嚯,别有洞天!”他俯下身子,半蹲在墙头上,朝悬月伸了一只手,作势要拉她上来:“这山墙连着房顶的,揭了一溜儿的瓦,路都铺好了。来,小心石苔。”

悬月没拽他的手,踮着脚稍一使力,人已落在了墙头上。她在万花采药时,独身爬山攀岩是常有的事,翻个墙头而已,哪里用得着旁人帮忙这么费事。

“好扶摇!”林沁阳帮她稳住身形,赞道:“到底是万花出来的!”

悬月:“……”怎么总感觉膝盖中了一刀。

他诚心实意地补了一句:“万花体操,名不虚传。”

又中了一刀。她本学医,可谷内学医学文学棋学书画的,入门之前,都要修习一门公共课程——体操。

体操只有五式,习得最基础的踏云后,就是扶摇直上,蹑云逐月,迎风回浪,凌霄揽胜,瑶台枕鹤,翻来覆去的练。这五式本是江湖轻功,凡习武人士皆可练得,可真正练到出神入化的,却只有万花一门。

旁人都道万花武学以灵活见长,殊不知体操才是其中的精髓。

悬月瞥了他一眼。这人在万花谷呆过不短的时日,虽未见过她,却必然见过全门派弟子晨练时,上千人满地打滚的壮观场面。指不定她还是其中一个,只是翻滚的太过投入,没空看旁人,旁人也看不到她而已。

林沁阳踩着墙头上了垂脊,走了几步,把雪踩实了,复又折回来伸出手,揶揄道:“这回可别使轻功了,有雪,当心滑。”

悬月在万花自力更生惯了,冷不丁被人护着,说不出的别扭。她拽着他的手,顺着瓦缝,从檐角一路爬到屋脊,坐下了。

先前住过的人也算是有心了,掀了一溜串儿的瓦,在空出的地方抹了极厚的青灰被,拿细石灰跟细黏土搅匀了铺平,既防水,又防滑。林沁阳由衷赞道:“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,为了顺顺当当爬房顶,这人也当真是用心良苦。”

大雪天爬房顶,他俩也当真对得起前人栽的一棵大树了。

两人并肩坐在正脊上,背对着东市,朝着一整片素白的坊间屋顶。林沁阳从袖中掏出个小手炉,递给悬月:“扬州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。”

“道长的袖子……”悬月接过手炉,沉甸甸的,措辞道:“装的真多。”

“可不。”他又掏出一包炒栗子,搁在两人中间,拣了一颗剥了起来:“我在家里是老幺,上头两个哥哥,怎么说呢,都不太好相处。”

悬月想起先前问过他的话,隔了这么久,居然还能续上。

“我大哥是个最迂腐不过的读书人,被我家老爷子从小带大的,笃信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,张口闭口孔孟之道,旁的一概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,生意上的事更是一问三不知。姑娘也知道,我家世行商贾,偏老爷子非要林家出个读书人振兴门楣,大哥是长子,说什么听什么,就这样给祸害了。”

林沁阳剥了栗子也不吃,堆了黄澄澄的一个小纸包,继续讲道:“二哥呢,完全是反过来的,算盘就跟刻在心里似的,自小主意就大的很,只有他占旁人的便宜,旁人在他跟前别说占便宜,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。老爷子让他读书,他懒得读,老爷子求稳,他只求进,从十二岁开始管事,连同我和大哥的一块儿管,现下十年不到,产业在他手里翻了两番。所谓富贵险中求,噎得老爷子也没话说。”

“这俩人一见就掐,大哥必然要引经据典,说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,二哥就说百无一用是书生,也不知是谁年年考年年落的。每回都是不欢而散,在我大哥跟前说话,我得装的愚笨不可及,好让他觉得我本性淳朴,孺子可教;在二哥跟前,又要装的鬼精灵一般,因他只跟聪明人打交道,太傻的他看不上。”

悬月觉得好笑,叹他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从小就一颗七窍玲珑心。手炉上镂雕了云月纹,她看了会儿,放下手炉,帮他把栗子壳收拾干净,然后问他:“你哥哥们对你好吗?”

“好自然是好的。”林沁阳继续剥栗子,细长的手指有些泛白,剥的磕磕巴巴,并不是很熟练:“我自小身子弱,他俩都不大跟我计较,缺钱了呢,就去找二哥,他管钱;有什么老爷子不答应的,就去求大哥,他在长辈跟前说得上话。相安无事长了这么大,我反正每天都挺开心的。”剥好一颗撂在纸包里,侧头问她:“心里有事?”

难为他讲了许久,悬月想了想,诚实答道:“我不懂怎么跟亲人相处,原想拿你作参考,但你家的情况太特殊了,没有可比性。”

“叶君风是个实在人,跟他相处不用多想,他拿真心待你,你也真心待他,真心换真心,简单的很。”林沁阳难得为好友说了句公道话。

“我知道啊,他对谁都是掏心窝子的好,我只是觉得不对等。他对我好,让我白吃白喝,我却……”悬月想了想,挑出了个词:“无以为报。”

无以为报,所以愧疚,所以不安,所以无所适从。

“为什么要报?”林沁阳极为不解,他跟他二哥要钱,向来都是理直气壮的很,没半点负罪感。

“他对你好,是因为他想对你好,也认为你值得他对你好。你把感情看作以物易物,想要绝对的平等,就像我真心把你当朋友,你却觉得我的真心虚无缥缈,不如一场交易、一个契约来得实在。”栗子刚好剥完,林沁阳尝了一颗,拿帕子擦了手,整袋递给了悬月:“炒的还行,挺甜的。”

悬月被好一顿批斗,看着满袋栗子肉,心情有些复杂。

她张嘴要说话,被他给拦住了:“别说你欠我什么,姑娘家生来就是给人护着的,没有我给你剥栗子,你就得回我包瓜子的道理。”

悬月没回瓜子,回了一粒润喉枇杷糖。她把满壶冰系回腰间,小声地说了“谢谢”,心想这人言论清奇,或许就是师姐常说的“怜香惜玉”之人,可她又很难将“香”和“玉”用在自己身上,半天方言不由衷道:“林道长且歇歇吧,姑娘家何其多,见一个护一个,日后还有的忙活。”

“她们嘛,她们跟你不一样。”林沁阳吃了糖,伸了个懒腰,枕着手臂倚在了房脊上。他唇角往上弯,觉得这话酸溜溜的,索性笑出了声:“姑娘千千万,贵人只有一个,可得护好咯。”

贵人,贵人,又是贵人。悬月想站在房顶上天女散栗子。

但凡她稍微感动一场,他必然要再气她一气。他笑得开心,悬月只觉得他面目可憎,笑里七分真情三分假意,话说一半藏一半,永远让人琢磨不透。

悬月觉得,他在他俩中间画了条线,进一步是越界,退一步又显疏离。

她离得太远,他说,你可是我的贵人。

她离得太近,他说,你只是我的贵人。

贵人个鬼哦。悬月拍拍裙子,顺着山墙蹦了下去。她抬头看着房顶上的林沁阳,直入主题:“西厢归我,东厢归你,三间上房归观月堂,林道长的意思是,要我来坐堂问诊?”

观月堂是他的,而他问过她如何改进,她答的是小厮不懂医,不能对症抓药。他现下把她跟观月堂圈在了一起,想想也知道,他打的是什么主意。

林沁阳眼睛弯成月牙:“上次的交易,我思来想去,甚为妥帖。这里离东市不远,取药的人若来问疾,诊金都归姑娘,可否?”

悬月没什么可说的了,这主意打得其实甚合她意。她本就不想在玉石楼继续赖下去,可这扬州线索众多,险象重重,一时半会儿难以打道回谷。若离了玉石楼,要想安身立命,她拿得出手的唯有医术。

她人生地不熟,观月堂是最好的去处。他总不会害她。

唯一的不妥被心照不宣地抹去了。三日前分别还是“于情于理都不可”,三日后就成了“思来想去,甚为妥帖”,先前有多决绝,现下就有多随和,南辕北辙,转变之突兀令人生疑。

悬月并不知这三日里发生了什么,只隐约里觉得,这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,可现在的她,又显然没有拿腔作势的资本。

无论如何,交易是她提的,他答应了,她理应欣慰。

于是她还能说什么呢,她的顾虑,她的掣肘,她的盲目信任,他样样都想到了。总归有了契约作结,他出财,她出力,合作关系要比所谓真心靠谱得多。

也合乎情理的多。


TBC

武林至尊,读条神功,体操一出,谁与争锋

以及 道长氪了命,算出了和悬月的前缘,所以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~

道长:白月光就是你自己,没想到吧!

悬月:我真没想到.jpg.

叶君风:我也没想到.jpg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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